独家|武汉雷神山90后工人的漫漫回家路……
疫情期间，在一周左右完工的武汉火神山、雷神山医院引起了全球的关注，其背后是无数个普通的劳动者撑起的中国建筑业奇迹。然而，完工之后，一部分施工的工人至今仍在湖北隔离。一名年轻的雷神山工人接受了《商业周刊/中文版》独家采访，讲述了施工期、隔离期的故事，以及一名农民工眼里的生活和未来。
以下为该名工人口述：
我的骄傲与恐惧
我是一名建筑行业的架子工，2月20号从深圳来到武汉。当时在一个微信群里见到有人在招工，说在武汉，活很轻松，时间不长，600块钱一天，做完后需要隔离14天，隔离期间有工钱。当时我在深圳，因为自己的湖北人身份已经备受歧视，我就收拾了行李，坐上了一辆有通行证的轿车，到了武汉。
来之前，工头根本没透露是来雷神山医院施工，也不让人多问。我猜，应该是建方舱医院。但直到到了工地现场，我才发现：原来是雷神山！
当时，想走已经是不可能的了。武汉已经封城，我能去哪？看到那么多人也在工地上，我就豁出去了，只能戴上口罩和手套、穿上防护服开始工作。我怕父母和女朋友担心，至今也没让他们知道我到了雷神山施工。
架子工是个危险的工作。我们负责的是搭设脚手架。你所看到的施工建筑外围的钢铁架子就是由我们搭建和拆除的。施工的时候，我又自豪，又害怕。自豪的是雷神山医院是全世界都关注的中国建筑奇迹，我冒着被感染的风险，在建设一个这样的医院，也是为疫情做了贡献。害怕的是雷神山医院已经开始接收确诊病人了，我们边施工，就能看到救护车来来往往，病人们被送进来时，有时会尽量躲远一点。
工地上的吃住条件都很不好，和所有施工工地都差不多。住就是大通铺，没有热水淋浴的地方，自己用桶接热水洗澡。吃就是大食堂做的，白菜、番茄、花菜，偶尔有一些肉，肉上都有毛没有拔干净。有时，看到菜我就没了胃口。只有高层来武汉视察的那几天，伙食很好，吃到了炖牛肉。
不过，我不在乎吃住。在外打工就是要吃苦的，都是这样的，和在家享受是不同的。
我们施工时，工程已经进入尾声。开始几天，我们早晨七点半上班，五点半下班。到最后两天，因为赶工期我们需要工作到半夜。当时武汉下雨，我们也只能冒雨工作，有的工友还因此感冒了。
2月26号，施工结束了，我们拿到了工钱，来到施工单位的隔离基地，就地隔离十四天，五个人一间，每天发三百块钱的工钱，七八十个保安管理着一百多名工人。这里的住宿环境只能用“恶心”来形容，房间里只有几张床和一张桌子，大家的个人物品堆在一张桌子上，没有保洁员打扫卫生。所有人刷牙洗脸洗澡都在一个公共区，没办法，人太多了。我理解现在疫情期间都有难处。
然后十四天过后，到了3月11号，我们还是不能走，又要继续隔离十四天。据说，我们要一直隔离到4月8日武汉解禁。工人们一起找项目部反映，项目部告诉我们：“我们也没办法，一切都要听安排。”我们被告知，雷神山的工人是个特殊的群体，可能携带病毒，所以让我们离开会让全国都有很大的风险。
隔离一天天地等下去，也不是办法。第二个隔离周期里，伙食越来越差，工人们的工钱没有及时拿到，有的工人的老婆要生孩子了，想走也走不了，后来就和项目组有了越来越激烈的冲突。近几天，这里每天都在吵架，有几次还打起来了。
钱的冲突是一方面，最重要的是，应该尊重工人的人格。闹了几天，3月24日晚上，施工单位的人承诺了我们，解除隔离时，会把工钱都给我们。另外还会给我们介绍一些武汉的活，好让我们有些收入。
建火神山、雷神山的工人们有个群，我和他们聊天，发现大家的收入并不一样。我感到心里很不平衡，工头的克扣得太厉害了。我去问工头，这是怎么回事，他不承认，就说没有克扣。
如何自证我的身份？我没有合同，只有一些施工和隔离期间拍摄的照片和视频。在前几天和公司有冲突的时候，我发了微博，有人说，我总是同样的文字反反复复地发，不像维权的人，其实，是因为我发的视频总是被删了，但文字还显示，所以我就不断地重新发。也有网友说我是造谣，还说我3月1号发了澳门的照片。其实，那是我隔离的时候无聊，翻出了以前在广东时去港珠澳大桥拍的照片。我没有造谣，我造谣有什么好处，能得到什么呢？我到雷神山施工，连命都不要了，我还怕什么？
看到医护们离开武汉，都是市民们欢送，警车开道，我们却还不能离开，工人们心里都不是滋味。我们没有医护那么大的贡献，但是，我们也应该是为武汉做了贡献的吧。
现在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赶紧开始工作，去挣钱。
打工十年
我16岁离家打工。当时读初中，我的语文成绩是很好的，但是物理、化学还有英语已经越学越吃力了，觉得读书也没有意思，读完初中就和表哥一起到江西工地上打工。
那时的我心高气傲、心比天高，觉得来到了新世界，就是天高任鸟飞，但是我很快就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这么回事。家人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不安分，这些年我换了很多个行业，做过服务员、传菜员、电话销售、保安、教育培训……我跑来跑去，不停地换行业，就是不想受穷。但我还是没赚到钱。一年多前，我又开始做建筑，因为只有建筑工的工资高。
我没有存下钱还有一个原因，是我的钱很多都被骗了。这些年，我做过原油、美元、欧元、比特币、区块链投资，全部都亏了。每次，都是被拉到一个群里，几个人说这个项目如何如何地赚钱，我一冲动就投钱进去了。
被骗了一次，为什么还会不停地受骗？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，我不甘心啊！我想，肯定有一个好平台，肯定不是骗人的，让人可以赚钱的。但是没想到，每个都是骗人的。去维权，也没有结果。我总结了一个经验，所谓的投资，100个项目里我不说全部是假的，有99个可能都是假的，最后有一个是真的，但是你尝试那么多，全被骗了，你也没有钱再去投到那个不骗人的了，你已经心灰意冷了。
打工十年，我认识到社会是很复杂的，充满了很多套路。现在，无论别人怎么跟我说有个如何赚钱的项目，我都不会再相信了。
农民工走到哪里，都是弱势群体。建筑工人没有五险一金，没有社保。我们都是底层的苦命人啊！我羡慕那些坐办公室上班的白领。
人生如梦
我的老家在湖北一个贫困县。父母在家务农，姐姐出嫁了。
和其他工人相比，我属于比较另类的。因为我喜欢读书和写作。如果人生可以重来，我在学校时一定好好念书，读高中、读大学、再读个研究生，我希望自己可以在阿里、腾讯、华为这样的公司工作。
现在我的生活过得一团糟，在社会最底层，没办法，我没有任何关系，没有任何有实力的亲戚朋友，学历也不够，高技术的东西也不懂。哪个老板，他会跟一个农民工去结交朋友呢？
尽管受了很多挫折，但我还是一个充满自信和阳光的人。我理想的生活，是老爸老妈不再那么辛苦，他们住着舒适的房子，每天锻炼身体，家里吃喝不愁。我也希望给自己另一半好的生活，不会让她受罪、受气。我希望自己能够结交到一些真正的朋友和兄弟，能出去旅游，增长见识，然后也把自己对生活的点滴感悟写成文章。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都丰富的生活，是我追求的生活。
我觉得我已经看透了很多事情。人生一世，草木一秋。人活着，来去匆匆，不过区区几十年而已。人生唯有不断经历，不断历练，不断成长，你才能领悟到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真谛，人生终有结束的一天。不管你是位高权重、身世显赫的达官贵人，无论你是叱咤风云，身价不菲的集团老板，还是一贫如洗，一无所有的平民百姓，来到人生最后的驿站，你都将会化为灰烬，化为一缕青烟。拿得起放得下，是一种境界，当你用心去感受人世间的万事万物的时候，你就明白了人生的真谛。
我仍然对未来充满信心。我喜欢写作，我喜欢读毛主席的诗词，喜欢李白、杜甫、李商隐、柳宗元，还喜欢读鲁迅。未来，如果有机会，我想做一些和创作有关的工作。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力量，时刻告诫自己，不能让自己的人生浑浑噩噩地度过。好的东西永远是最后才来的。
我最大的担心是就算离开了武汉，湖北人被人当作过街老鼠，老板们也不敢用我们。有一句话说得很好，我想告诉那些歧视湖北人的人：“我们应该隔离的是病毒，而不是湖北人。请善待湖北人，不要排斥、谩骂我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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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：李好 编辑：王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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